又到了照畢業像的時候,校園里到處綻放著笑臉與鮮花,空氣中蕩漾著歌聲笑聲祝福聲,博士袍碩士袍隨風起舞,無論生人熟人,全都把善意寫在臉上。大學校園里,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時刻了。如此盛大的節日,基本上屬于應屆畢業生;平日里威風八面的導師們,如今只是充當配角或照相時的道具。按理說,教授也是從學生走過來的,如此風光,人人有份,可偏偏我就沒有這樣溫馨的記憶。
lrys3 16年前的這個時候,我獨自一人,騎腳踏車,來到未名湖邊的研究生院,取走那張屬于我的博士文憑;厮奚釙r,順道買了個西瓜,放在水房里冰著,準備晚上受用。給父親掛了個電話,說“東西拿到了”;電話那頭很激動,叮囑下次回家時一定帶給他看看。那時年輕,看不起“博士”、“碩士”等頭銜,以為關鍵是有無真才實學。第二天,為完成下一個研究課題,江南讀書去也。
Hj~O49%j& 也不是我特立獨行,那時北大壓根兒就沒有此類穿袍戴帽撥絲帶的儀式。前有“破除形式主義”的正面教育,后有“早請示晚匯報”的反面文章,對于各種華麗表演,學者們大都沒有好感,以為真實且深刻的個人感受,不必借助儀式,也能永遠銘刻在心。只是隨著教育、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逐漸西化,20世紀90年代以后,婚紗照、酒吧街、生日派對、博士典禮等方才大行其時。到了這個時候,像我這樣既沒拍過婚紗照,也沒戴過博士帽的,一下就顯得很土。
F6dr 話說回來,以平常心看待博士學位,也不無好處。對于國家來說,建立完整的學位制度,乃學術獨立的標志,是天大的喜事;至于個人,讀書做學問須持之以恒,“博士”云云,不過是取得一張從事專業研究的入場券。念及此,我輩對于博士帽的過分簡慢,也不算太離譜。只是每回清點“過去的生命”,拿不出一張冠冕堂皇的博士照,還是感覺有點遺憾。什么時候“老夫聊發少年狂”,粉墨登場,補拍一張,還沒想好。
xzk}[3P{ 我之所以不是特別看重這博士頭銜,其實與自己的專業方向有關;厥装倌曛袊鴮W術,研究文史的第一流學者,大都沒有博士學位——即便曾出國留學的(如陳寅恪、錢鍾書等)也不例外。這一點,與經濟、法律、物理、生化等專家大不相同。哲學家、史學家完全可能自學成才,法學家、數學家則很難回避嚴格的學院訓練。正是這一差異,使得北大最早授予的,是理學博士,而不是像我這樣的文學博士。
;~/4d- 說起來,我之“讀博”,純屬因緣湊合。1984年夏天,我完成碩士學業,希望到北京工作。由于王瑤先生的大力推薦,北大中文系準備破例接納我這中山大學的畢業生?傻搅藢W校這一關,被卡下來,理由是:既然好,何不讓他考博?于是,我有幸成為北大中文系歷史上第一屆博士研究生。此前,北大中文系諸多名教授,雖有招收博士生的資格,或因本人謙虛(“我都不是博士,讓我怎么帶博士生”),或因一時找不到滿意的弟子,一直懸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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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{ =fE 那一年,北大中文系總共招收了兩名博士生,除了原本就是北大教師的溫儒敏,剩下的就是我了。那時候,博士生宿舍三人一屋,開始我和學國際政治、學有機化學的同住,后又改為與治中國史、治法國史的為伍。這樣一來,我們的日常聊天,不能不“跨學科”。比起日后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互相提攜,合作無間,我們那一屆博士生,因同一領域人煙稀少,普遍養成與其他學科對話的習慣。記得1985年秋冬,我和錢理群、黃子平論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”的系列文章發表,引起學界廣泛關注,北大研究生會曾專門組織討論,與會的包括文科各系的博士生,甚至還有理科的朋友。這種對新事物保持強烈的好奇心,除自家園地外,也關注其他學科的進展,在觸類旁通中獲得靈感與動力,與今日博士生教育的過于強調專業化,形成鮮明對比。以我有限的觀察,那一屆博士生普遍讀書認真,視野開闊,但學術訓練相對薄弱。這一局面的形成,與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不無聯系,也與博士學位制度剛剛建立,各項規章制度不太健全有關。舉個例子,我的博士論文已經寫完,正準備舉行答辯,忽然下來一個新規定:必須先通過博士資格考試,而后才能正式進入論文寫作。我們苦笑一聲,只好便宜行事,兩步并做一步走。
$G[KT):N 制度不太健全,對于博士生來說,有好也有壞:學術訓練不足,這是缺點;但自由活動的空間很大,則很值得懷念。那一代人的擅長獨立思考,保持開闊的胸襟與視野,很大程度上是被逼出來的。梁啟超《清代學術概論》在說到“啟蒙期”學術特點時,有這么一段話:“在淆亂粗糙之中,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!80年代的中國學術,包括創始期的博士教育,某種程度上可作如是觀。
r95zP]T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,我讀博士,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上過專業課。除了必不可少的第一外語和第二外語,我的主要任務是讀書、思考,每周與導師王瑤先生進行一次學術對話,還有就是訪問校內外相關專業的專家學者。1989年歲末,王先生去世,我曾撰寫《為人但有真性情——懷念王瑤師》,其中有一段話廣為傳誦:
B8~=RmWLl 先生習慣于夜里工作,我一般是下午三四點鐘前往請教。很少預先規定題目,先生隨手抓過一個話題,就能海闊天空侃侃而談,得意處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。像放風箏一樣,話題漫天游蕩,可線始終掌握在手中,隨時可以收回來,似乎是離題萬里的閑話,可談鋒一轉又成了題中應有之義。聽先生聊天無所謂學問非學問的區別,有心人隨時隨地皆是學問,又何必板起臉孔正襟危坐?暮色蒼茫中,庭院里靜悄悄的,先生講講停停,煙斗上的紅光一閃一閃,升騰的煙霧越來越濃——幾年過去了,我也就算被“熏陶”出來了。
dVGbe07 這段描寫并非“寫意”,而是“寫實”。我的“讀博”之所以如此瀟灑,既取決于王先生的個人風格,也與其時博士制度剛剛建立,尚無各種硬性指標有關。
tWk{1IL 制度不太嚴格,外在束縛很少,既稀見獎勵,也難得懲罰。如此缺少競爭,是否會降低學術水準,我看不一定。并非百米短跑的你追我趕,而是跳水臺上的自我發揮,這種自由自在的讀書狀態,更接近古人所說的含英咀華、沉潛把玩。讀書做學問,需要心平氣和、優游從容。記得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曾提及大學課程太多,不適合于從事高深研究。在梅先生看來,對于讀書人來說,“閑暇”十分重要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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